第 7 章
    就在昨天，利克小镇下了一场磅礴大雨。

    浓稠的雨气潮湿了双眼，他闻到了一种独属于雨后放线菌释放的泥土气味，衣服穿在身上也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霉味。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普罗旺斯的来信。

    当信件被小心翼翼展开，指腹在棕红的火漆停留片刻时，发着光的漆印，如同火焰一点点将他的目光吞没进去，好像嗅到了轻微的焦味，以及一丝近乎于无的松香。有种房间燃烧起来的错觉。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李慕婉的来信。准确的说，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收到信。

    通讯普及整片小镇，现在人们几乎都不再通过滞后的纸质书信来保持联系。但，仍保留了信箱邮筒的特色，让居于这片街道的人们品尝出了一点悠久的味道。

    不知是否是在暴雨后到达的缘故，导致信纸一角带着微潮的湿软感，又或者是被谁人的泪淋湿了也说不定。

    青年平复下如骤雨般激动的心情，深深吐出一口气，才缓缓地念起书信。

    致王林：

    展信佳，见字如面。

    你过得好吗？我最近时常想起你。

    在瓦伦索勒有大片大片薰衣草花田，我有幸在这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薰衣草节。如果你来的话，一定要在六月中旬至七月中旬之间来，这个时候的薰衣草花香是最浓郁的，也是最美的。

    普罗旺斯的冬季很温和，虽然总在下雨。或许你尝试过在冬季的阿尔卑斯山钓鱼吗？从山脉一侧吹来的风，还夹杂着雪粒，天地皆白，像牛奶一样。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冻住了，不过好在，我钓上了一条鳟鱼。

    普罗旺斯很好，可惜雨季很烦人。

    信的末尾附上了一枝薰衣草干花。脆弱干燥的蓝紫色花朵掉落了不少在底部，微微辛辣的花香混合着被晒焦的青草芬芳，引诱鼻腔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喷嚏，他好像听到了少女狡黠的笑。眼睛也被熏得像是要下雨了，青年诧异地揉了揉眼睛，发觉眼眶干燥得像沙漠，他已经许久不落泪了，他想。

    雪白的信纸有一处折痕，一道深深的褶皱横亘在弯折处。

    犹如笔直的河道。

    王林轻轻摩挲起那道折痕。

    凛冽呼啸的冬风，大片大片刺目的白，雪原之上一条静悄悄的冰流。他能想象到，有一位少女呵着冻红的双手，结着雪粒的眼睛在冷空气中微微眨动，几乎与她信中调侃的“牛奶天气”融为一体。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化在万物凋零的冬意里，而她为着一只上钩的鱼儿欢欣雀跃。

    王林想象着，然后提起钢笔，铺开一张信纸，笔尖点在纸上，却迟迟不落下一字，黑墨积在纸面，化开，最后干涸。像一个小小的人影。

    他能够感觉到，一些隐秘的涌动的情感正随着碎冰慢慢浮出水面，迎着微暖的冬阳不着痕迹地融化，或沉寂或消融，却也只是冰山一角。然而他并不想放任自己，尽管他隐秘地察觉出自己的情感系于何处，并且正确清晰地认识到迈出一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小事。王林颤着指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，将浮着冰块的河流，漫天的雪意，冰面下涌动的情感，一并封存在折痕里。

    他很想写信，甚至心中有很多话想倾泻，却不敢让过分热烈的情感杂糅在一张方正的小巧的纸上，这让他很矛盾，很困惑。

    直至听到理智被啃食的声音，像细细密密的痛从膝盖里升起，向上蔓延，王林才后知后觉地抓挠起手心不存在的痛感。

    窗台未关紧的玻璃，漏进一丝细缝。借着月光，他勉强看清有几只蚂蚁站在面包屑上，费力地搬起对它而言的庞然大物。那是他前几天给在这里落脚歇息的麻雀准备的食物。

    搬运食物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，甚至盖过了有力的心跳声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默默看了很久，久到隐隐约约听到了隔壁夫妻争吵的声音，很模糊，但又清晰地传到他耳边。

    房东说这幢房子隔音很好。

    隔壁是一对很温和的夫妻，经常手挽着手散步，只是一到夜晚就会传出喋喋不休的争吵声。

    尽管他并没有记住邻居长什么样。

    二战过后的几十个年头里，世界都处于创伤中。他近乎逃避地选择了这座古老的小镇，满目疮痍的废墟，散不尽的焦苦味，雾蒙蒙的天，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，纷争的灰烬在人们的脸上投下阴影，封缄住沉默的唇，一颗时刻跳动的热烈心脏也因此坠入冷冬。

    “阿克塞尔先生，爱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稚嫩的童音像一颗石子没入死水，溅不起太大的水花，但足以让他从发散的思绪中惊醒。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爱，爱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爱……”

    王林无意识地跟着念起，音节在唇齿间滚过，但他很茫然。

    他顺着小女孩的目光向阳光下手牵手的一对夫妻望去，那是他的邻居，也是眼前这位金发碧眼的孩子父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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