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一：春
    吴双一直觉得，世界是由一言一语的碎片组成的。树是绿枝之语，透过手掌的光芒是太阳之语，微风拂过脸颊是气流之语，人类的每一次诞生亦是生命之语。

    而她的生命中穿插的只有对至亲之人的恶意。小到身上穿着，大到人生目标，父母都有一股不服输的气质，非要吵过对方，这日子才能理所当然地过下去。她像提线木偶一般尊崇着所有父母规定的至高无上的准则。

    那些恶言秽语不停萦绕她的身边，将她拉入深海，不能见光或无法呼吸的名为爱的大牢。

    吴母张晓华不少对她说：你的条件己经很好了，你看那些深山里的孩子，连学都没法上！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！

    吴父吴天也常常说：你是学生，就应该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！你看我和你妈，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，以前才过得这么辛苦！

    没什么不好的，我已经很幸福了。她无数次这样告诉，也是告诫自己。

    碎片聚集起来，慢慢像拼图一样拼成了她的世界。两人站在她面前，像个巨大的三角形，阴影交叠罩住她，吴双没办法说什么，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。

    听话点，听话点就好了。听话点，他们就不会再吵了。听话点，那些碎片就可以消失了。

    她曾经在亲戚家的饭局上见识过上了大学的表姐秀丽的妆容，染色的发丝，繁目而又长长的指甲。这便成为了她对于大人这种生物的评判标准。她想，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，什么时候才能自由。

    自由是美丽的象征，也是她的执念。

    周五放学时间，吴双因为帮老师整理资料，比其他人晚走。一个人走过连廊，见到的学生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蓬城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，因为地理位置靠南，不如说一年四季的气候都没有什么大变化。

    距离中考大概还有100多天的时间，教室里的牌子更迭的是时间，也是考生倒数的审判日。

    太阳已经落了一半，金色的余晖烧尽大地，纱般拂过脸颊、手臂、窗、课桌和注视着它的眼睛。

    吴双抬起手，细细的金针穿过手缝。

    要是美丽能被储存就好了，她想。

    初三的日子太煎熬，每天写到凌晨的额外考题，每天讲课的晚自习，周末安排的连针也插不进去的课外辅导。特别是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以后，一次失误也没办法让父母放心。

    一中，只有一中。

    如果没能考上一中。如果没能考上的话，这个家，这个世界就没有我能当作归所的地方了吧。

    也没有我存在的意义了吧。

    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。

    走过美术教室就是校门口了，到家还要再走一会儿啊。

    她逐渐听见一阵不断的划纸声，一步一步，沙沙声也愈发清晰。

    吴双好奇：这个点还有人待在学校画画啊？

    她在门外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，想要瞄一眼声音的产生者。

    于是她的虹膜中出现了她。

    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术教室，白色的石像和几何石膏被镀上一层金，少女面前是被画架支起来的画板，她的脸上有灰黑的痕迹，大概是被手中的炭、铅笔蹭了点颜色。

    女孩的面容姣好，松散的流海搭在眉头下方但没挡住眼，长长的睫毛与黑曜石般的眼瞳，鼻梁上有一颗痣，唇有些开裂，大概是太干燥所致。

    吴双默默注视着她，生怕被她发现，这样太不礼貌了。

    时间沉寂，世界仿佛只有你我二人，如此安好，如此宁静。

    美丽要是能被储藏…她又这么想着。

    吴双无法移开目光。也许是规律的画笔与纸的摩擦，也许是最近事情太多，能够专心而又放松的这些时刻太奢侈。

    那个女孩忽然间笑起来：“我这画的什么啊！”她嘴角挂起酒窝，眉头皱起，那样明媚，动人心弦。

    看着她的笑，吴双的心脏颤动。身体里一块不可名状的碎片在鼓动，仿佛不会再停下。

    在她的人生中还没有见过任何的笑容如今天此般自由。

    原来是这样的啊。

    她深深望着她的身影，将今日的所有印刻在心底。

    我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样由衷的笑了。

    谢谢你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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