谪官_第二十八章 醉花阴(一)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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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醉花阴(一)
    茶驼驿总在风沙、烈日与暴雪三者中摇摆不定,很少有半晴不阴的天气。像西番人的性格,热烈,又爱憎分明。

    一场急骤雪过后,有短暂的明晴,云痕轻盈得像飘浮在酒肆土堡上的苏绸一般。风向倒逆,带着南方回旋来的、不鲜明的温暖,扑面而来,仿若有老母亲添衣加饭般的絮絮叮嘱。

    陈敛犹记得,那个早晨雪霁云开,幢幢毛毡小帐子犹如静卧的一只只绵羊,花色各异的幡子在风中起伏飘荡……他听得见窗外街上皮货贩子在叫卖,雀啼如歌。

    街上牵骆驼的番人商队,穿着花式各异的袄袍,井然有序行过干道,像是上了色的三彩偶人,他闻到了马奶酒的腥香。这人间市井的烟火,如一注活泉,蓬勃又朝气十足,汩汩流淌过他干涸的心间……而彼时他正躺在爱人怀中。

    他感到温暖。

    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,很容易让人回忆起旧时的亲人。

    刘璟第一次于他面前提到了自己的母妃。

    “承雅可还记得我母妃吗?”

    想起衡太妃沉冷空澈的目光。那目光中,偶尔闪过一丛洞悉人心的锐利。瞬间,陈敛觉得被窝里忽然冒出冷意。他本能地心虚,下意识往刘璟怀里又缩一缩。

    尽管心中有些怯,但他并不愿破坏这样温馨晴早的暖冬。他掩藏着情绪,尽可能以淡然的语气回答:

    “衡太妃娘娘,我记得的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次见你,我就想到了她。”

    刘璟在被窝里爽朗地笑,“她说,青麟还小,以后大了,什么时候遇到意中人了,母妃若能看你婚娶,是一大幸事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意中人?”

    刘璟仰起小脸。眉眼之间,已经英气初现。

    母妃戳了戳他,目光落在杏枝点缀的楠木案上,那里搁着父皇昨夜小酌时用过的金杯。

    母妃脸上绽着温和笑意,一如案头那枝薄嫩淡粉的杏花:

    “遇到意中人的时候,麟儿会像醉酒了。”母妃意味深长,“你父皇昨晚的样子,记得吗。”

    母妃当时与他这样朦胧地解释,但这句话的真意,在许多年后他初遇陈敛时,才终于领悟出来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母妃唯一记挂的,是我的婚事。”刘璟道,“我退了大哥的花名册,对选婚漠不关心,大哥状告到母妃那里去。她有问过我好几回,是不是有意中人了。”

    刘璟半眯着眼,唇齿呢喃,犹如半梦半醒的呓语。那困倦的脸上梨涡浮现,倏而露出一点笑:

    “母妃说,如果将来有了雍王妃,她会赐给她一柄金如意,一匣金花钿,一对金凤钗。”

    陈敛半解地问:“……送一匣金花钿?”

    头尾两样的寓意,陈敛是明白的。

    太子与诸王选婚,生母多赠如意、鸾钏凤钗等物,图个吉祥如意、鸾凤和鸣的好意头。

    可是,一匣金花钿,却从未听说过。

    此物左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金花饰,金箔融成,至多添点香料,谈不上华丽,于天家而言甚至有些寒酸。衡太妃出身长戟高门,又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。

    “她说要我寻来自己真正中意的人。也叮嘱我大婚后不可左骜不归家,要与王妃举案齐眉,每日晨起了,做丈夫的再忙,也别忘了给家妻贴花钿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陈敛不由笑了。他其实很难想到这些话出自性子淡漠清静的衡太妃口中。

    “天家的妻,也是妻。”刘璟解释,“母妃很看重这些,反复问我有没有中意的闺秀。又说不可收到府中了,就冷待了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到时候若迎你进府,我可是要遵照母妃的叮嘱,日日给你贴花钿的。”

    陈敛感到意外,忍俊不禁:“你哪会做这些细致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不会。”

    刘璟扳过他的脸,于他额头落下轻浅一吻。

    “还没迎进门呢。”

    “花钿未至,夫惟一吻代之。”

    刘璟是在梦中还是真的醒着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他能听到刘璟喉结微小的鼓动与震颤时的音色,应和着心跳,一起在耳边、脑后回旋。那瞬间他抱紧了刘璟,他胳膊很用力,眼底却松懈地泛起热涌,眼泪莫名地无声淌下来。十载流年,从未有人承诺他婚娶或名分。甚至他已经默认自己将终其一生无名无分,只能看他人完满……一切都已成命定。

    他竭力回避这个真相,但当有一日,有人捧一颗赤诚的真心来给他,他泪如断珠般无可抑制地不断掉下来。

    断雁终栖枝。

    他惶惶惧惧的光阴在此刻才终于有了归依处。

    他们在风回轻煦的边城冬日里相拥,在闷热的兽皮毯子里,挨挤着,所有感官都充塞着对方的全部气味,如两只蜷巢的小兽,一起闭目又回笼。

    梦里,他回到他们初遇的时刻。

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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