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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户程
晨光像融化的金箔般流淌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,屋檐下悬着的铜铃被晨风轻轻叩响。我站在村口的槐树下,看着周然正弯腰帮阿嬷把最后一捆草药系在驴车上。他浅灰色的麻布衣襟沾了露水,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,后颈处一缕黑发不听话地翘着,随着动作轻轻颤动。
村长捧着个竹篾编的食盒走来时,灶房飘出的炊烟刚染蓝了半边天空。几位大婶跟在后面,粗布围裙里兜着还冒着热气的麦饼。"城里不比咱们山野,这些腌蕨菜带着路上吃。"陈大娘把油纸包塞进我怀里,我闻到熟悉的香椿油味道,喉头突然有些发紧。十五岁那年跟着商队离乡,已经很久没尝过这种家乡味道了。
老村长布满沟壑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,虎口处的茧子粗糙却温暖。"南京城啊..."他望着东南方向绵延的山峦,眼尾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愁绪,"四十年前我送小女儿出嫁,花轿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。"周然的手指忽然缠住我的,掌心沁着薄汗。我知道他又想起昨夜村长说的故事,那个被军阀强娶的姑娘再没回来,只托人捎回过半块染血的鸳鸯帕。
驴车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飞了竹林里的鹧鸪,我们沿着茶马古道往东走。周然把水囊递给我时,指尖在竹筒上无意识地摩挲:"你说南京的城墙真有传说中那么高?三年前我在汉中见过城墙,箭楼上的青砖缝里都长着酸枣树。"我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隘口,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枚褪色军功章,背面"金陵"两个小字被血渍浸得模糊。"应该更高吧,毕竟是六朝古都..."
山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像条褪了色的青绸带。石阶缝隙里钻出的野薄荷沾着露水,每走一步都会惊起细小的水珠。转过第七个弯道时,忽然有湿润的风裹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不再是松脂与腐叶的味道,而是隐约的煤烟与桐油气息。周然猛地停住脚步,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在层叠的苍翠之外,地平线上浮着片青灰色的轮廓,宛如搁浅在云海中的巨轮。
"要下雨了。"周然突然说。我抬头看天,不知何时聚起的云团正在吞噬朝阳。他解下蓑衣时,我注意到他耳后那道淡粉色的疤又在泛红,那是去年腊月为救我留下的。细密的雨丝开始坠落,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碎的啪啪声。隔着雨帘,他睫毛上沾着的水珠突然让我想起离村时祠堂飞檐下的铜铃,在风里晃啊晃的,把晨光撞碎成星星点点的金箔。
雨中的山道变成暗褐色的溪流,草鞋踩下去会溅起混着红泥的水花。经过废弃的茶亭时,我们捡到半张被雨水泡软的报纸,铅字晕染得像流泪的妆容。周然小心地展开残页,突然轻笑出声:"你看这个''''新生活运动''''的告示,说要取缔奇装异服。"他扯了扯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襟,水珠顺着锁骨滑进领口,"那咱们进南京城不会被抓吧?"
我望着报纸上模糊的日期,想起三年前在汉口码头见过的学生游行。那些蓝布衫姑娘剪短的头发在风里飞扬,像黑色的旌旗。当时周然拉着我躲进巷子,后背紧贴着潮湿的砖墙,远处哨子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。"别怕。"他当时这么说,吐息扫过我耳尖,带着薄荷叶的清凉。此刻他湿漉漉的袖口贴着我手腕,温度透过皮肤传来,和记忆中的触感重叠。
雨停时我们在一棵野柿树下休憩。周然从包袱里摸出村长给的艾草团子,蒸腾的热气里,我注意到他腰间突然多出个褪色的香囊,针脚歪斜地绣着并蒂莲。"阿嬷偷偷塞给我的。"他耳尖发红,掰开团子的手指沾着艾草汁,"说南京秦淮河的画舫上,姑娘们最爱闻这个味道。"
暮色降临时,山道终于汇入夯土官道。车辙印里积着褐红色的泥水,偶尔有贴着封条的货车轰鸣着驶过,车灯刺破渐浓的夜色。周然的手指突然收紧,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跳动的光点,橙红色的,连绵不绝,像是谁把银河揉碎了洒在人间——那是南京城的万家灯火。夜风送来隐约的汽笛声,混着不知名的花香,与我们包袱里的艾草气息缠绕在一起。
"听说玄武湖的荷花这个时节正好。"周然的声音有些发颤,他腕间的旧怀表链子擦过我手背,凉得像道月光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那个绣着"周"字的锦囊就贴在我心口位置,里面装着妹妹的婚帖。再过七天就是霜降,而我们要在南京城的某条巷陌里,寻找那个被战火模糊了模样的地址。
最后一缕霞光湮灭时,有夜行的货郎挑着玻璃风灯经过。暖黄的光晕里,周然侧脸的轮廓像是被朱砂笔描过。他忽然把艾草团子掰成两半,递给我的那半带着体温:"吃完这口,就真的离家乡远了。"我咬下团子时尝到意外的咸涩,才发现不知何时落下的泪,已经浸透了所有的旧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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