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道
在他身上的伤开始落痂时,他端坐案前,等那人亲至。
那人仿佛也知道他会等,并不遮掩,在他惊讶的目光下问道:“死志尚存否?”
越离反问: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
一介马夫,怎会有如此多的卷文?甚至连书房中失传的残篇都有!
老马夫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牵动,仍是问道:“死志尚存否?”
火焰跳动在他犹有青痕的眼角,书中世界之博大,志士之坚忍,问道之决绝,无一不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人所知死,人所惧死,人所往死,终有一死,为之奈何,只问因何而死。
生养之恩,弃养之恨,父不为父,母不为母,子何苦为子所困。
无人问津之死,亲者未必痛,大抵长叹作祭,怨之不孝。
除却一身骨肉苦,徒留人间无情恨,不如就此挣去,问天地之大,万物之博,不作薄情念。
越离鼻头酸涩,低头闷声:“得君一救,方明大义,不敢轻死。”
马夫老怀甚慰,声气稍缓:“正是,天地之材造以为人,不可随意轻生。”
“敢问恩君是何高人,怎会屈居鄙舍?”他借着烛光把马夫历尽沧桑的面容细细打量,只觉颇有气度,看不出子卯寅丑。
“唤我井伯便好。”马夫躲口不言,转问他所阅所悟,他只好按下疑虑,与井伯有问有答。
接下来数月,他都与井伯交往甚密,形同师生,除却取饭之时,大半时间都躲在屋穴中手不释卷。
两年后,魏楚初战于淆水河畔,死伤逾十万之众,清河淌血,三日不净。
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,或者说,清扫战场。
井伯和他乘了三日牛车,徒步两日,抵达淆水下游,来时途中村庄早已炊烟不生,遇犬不吠。
时过深秋,山间昨夜小雨,泥泞满履。
漫山布满森森寒意,苍鹰盘旋不去,秃鹫与乌鸦成群结队纷纷赶至,死尸横陈十数里,与高山曲水一样望不到尽头。
“你去,将他们贴身信物翻出,好找个地方一一掩埋。”
尸臭冲天,蚊蝇蛆虫布满下手之处,这是一具无头尸,手脚都被踏得糜烂,越离只看了一眼,便手脚发软伏在一边大呕不止。
其间除了战甲颜色泾渭分明,死状都大同小异,俱是惨不忍睹,看不出生前面目。
不少尸体的脏腑被掏走,他听闻战时会将敌尸剖而食之,人人相食,禽兽何异?他还以为那只是危言耸听。
两步之外叠着三具尸体,其中一具与他身量相齐,应该不过十数岁,未得人间乐,便已只身葬尘埃。
苍凉风声与阵阵鸦啼相和,刀枪剑戟的金石之声尚在山中回响,空灵冥音,恍若人哭鬼叫,天地沉沉。
越离不敢妄动,呕得五脏都抽搐作痛,惊惧回首,见井伯负手而立,仰面于天,胡须颤动,已是老泪横流。
“昔文王德治一方,武王伐纣,虽死者不计其数,幸终得大统,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,鸡犬相闻,道不拾遗。”
“然诸侯百年而立,群野并起,崩周而伐天下,兵戈林立,天下百姓莫不逃家亡眷,哀哀苍生,为权犬之斗而枉死,上天有好生之德,生逢乱世,有谁怜之?”
“兵者,凶器也,争者逆德,是为大悖。官居高位,只知胜败几何,财利几收。问兵为数,动辄十万百万,不知这百万之兵,俱是血肉之躯!”
悲怆之声随风荡去,越离也哭个不住,半是悚然,半是同悲。
井伯哀叹一声,横眉立目,垂头瞠视于他:“越离,我要你在这万千死灵中立誓,此生绝不佐王,绝不论战!”
“如若不然……”
越离怔怔扶地,他跌坐在尸堆中,十指都陷在泥里,仿佛手下软泥不是死物,而是蠕蠕而动的血肉。
“如若不然,”井伯闭上眼,泪痕未干,却已然平静:“必不得好死。”
似有千万只手伸向他,越离汗毛倒竖,抽泣着跪地而拜:“天地为证,山川作鉴,学生越离,此生必不谋王事,不论兵战,如若不然,生受火烹死为鬼卒……”
“必不得好死。”
长空猎猎,其誓为无数战尸与淆水所闻,赴往高天,钉入神魂。
淆水之行回去后,足足半年,他梦中都在淆水河畔打转,遍地残尸渐渐消弭,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山中之天宛如一把青绿绿的伞,将四下都映得鬼火丛丛,他恍若未觉,找了根木棍作拐,一步一脚印地东打西途,去找出山之路。
大雾四起,山中所视皆为青白之相,甚是诡异。
一只鬼影随他拨草越坡,怎么也不肯离去。
越离问他,他也不答,只飘若纤尘地跟在他身后,倒有几分不离不弃之意。
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道背影,大喊之下也不回头,他起身欲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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