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也不信你
高二第二学期,那年春天像是走丢了。迟迟未至,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,被谁一点一点拖拽着,才勉强爬上黄土的额头。麦苗早已泛出青意,地头的风却仍带着冷硬的刀锋,穿过脚踝,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我每天从家门前那条泥泞的土路开始行走。绕过鸡舍,越过水渠,踏进那条通往镇上的柏油主干道。它穿过两排高矮不一、像是随手摆下的房子,又穿过门口坐着七嘴八舌闲聊的老妇人,她们嘴里念叨的,不是谁家鸡生蛋了,就是谁家小子又不争气。
我从她们面前走过,低着头,像从来没有在她们的世界里存在过。
每天来回半小时,我像是在逃命。雾还未散,鸡未啼,狗未醒,村子像一口闭着眼的老井,而我,是唯一一个睁着眼,在井沿踮脚的人。
那时我才明白,世上最难的事,从不是吃苦,不是熬夜,不是孤独。而是你已经咬碎了牙、烧光了命,却依旧无法说服别人——你值得被看见。
“他啊?怕是念不出个名堂。”
“小时候就那样,蔫蔫的,像个娘儿们,指望不大。”
村里人说起我时的语气,就像在谈一棵歪脖树。他们不是恨我,只是打小就没把我当回事。他们觉得我能劈柴就别妄想成梁柱,能喂鸡就别惦记出门。
我听见了。每一句。每一个语气词。可我从不回头。不是因为不痛,而是因为我知道,一旦回头,就再也走不动了。
我只能走,一直走。哪怕脚底泥泞,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别人的眼光上,我也得走。只有走着,命才不会把我拽回原地。
学校里,我是空气。自从文胜的事后,没人再愿意靠近我。借橡皮?没人听见。借课本?大家都说“没带”。有时候,我一天不说话,竟也没人察觉。仿佛我整个人从这个班级被悄悄抹去了,只剩一张试卷上印着名字的格子。
但许老师没有。
他总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在我做错题的时候,拍拍我肩,说:“你脑子不差,就是被吓住了。”
“那我能考出去吗?”我问,像是在试探一个遥远又奢侈的梦。
他推了推眼镜,语气像春天里一颗尚未冒芽的树,说:“你要是不信你自己,就真的没人信了。只要你肯加把劲,以你的能力,肯定可以。”
我没有说话。但那句话像一粒种子,悄悄埋进了我荒凉很久的心地。
从那以后,我像疯了一样地学。不是因为成绩好看,也不是因为有什么人等着被我打脸。我只知道,许老师说的那句话,还在我心里发热。那盏光,还没灭。只要它还亮着,我就走得动。
每天早上七点起,晚上十一点睡。数学练习本一摞一摞写完,英语单词像藤蔓一样爬满了灶台、饭桌,甚至我的枕边。家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亮到深夜,发出蚊虫般微弱的嗡嗡声。我趴在旧课桌上,一行行地抄写着公式与单词,血丝从眼底爬上来,耳边是父亲剧烈的咳嗽,母亲炒菜时油锅噼啪的响。
她从没说过一句鼓励的话。但每次她把饭放到我手边,都会轻轻咳一声,说:“趁热吃。”只是这三个字,却像整个世界为我静了一瞬。
她有时也会说:“你尽管念书,咱家再没钱也供得起。就怕你自己不争气。”
我点头,却从不敢抬眼。因为我知道,她在灶台下藏着一个破罐子,罐子里是她攒下的一枚一枚的硬币,那是她能给我拼的全部。
那一年,我的全部执念只有一个字:逃。逃出这个谁都敢笑你“不像个男人”的小镇,逃出那个从一出生就被贴好标签、注定只能低头过日子的命运。
三月第一次月考,我的排名从年级倒数爬到中游。四月模拟考,除了英语全班第五,其他似乎也没什么起色。
许老师在讲台上念到我名字,语气平静,却压不住嘴角那一点骄傲:“孟岩,继续努力,仍需加强。”
没人鼓掌。有些同学偷偷看了我一眼,是嘲笑还是疑惑,我不确定,也不在意了。
我没说什么。只是低下头,在内心深处听见某种声音泛起,像湖面下细小的涟漪,慢慢扩散。
高二下期末,我只比上次进步了五个名次。
有人笑,说:“看他那副死命学习的样子,就这?”
“听说他把自己当救世主了,结果还是娘炮一个。”
他们说我疯。他们说得也许没错。我是真的疯了,用全部的孤独、耻辱和不甘,去赌一个走出去的可能。
那天傍晚,许老师叫我进了办公室。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旧报纸,纸角卷起,像是被压了好多年。他翻到某一页,手指点在那一栏标题上:
“寒门贵子,从高考走出大山。”
他说:“你就是那个寒门贵子。贴在床头,熬不住了,就看看它。”
我接过那张纸,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印刷字迹,心里却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。
“寒门贵子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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