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午后日光正盛,怀德和持正站在院中树荫下,百无聊赖地逗着小池内的游鱼。
怀德从琥珀碗里拈着鱼食,刚低下头,却见澄澈如镜的水中映出道纤长的人影。
二人一惊,不约而同地心道,这表小姐走路怎么没声?
持正马上反应过来,转身见礼,满脸堆笑地说:“表小姐。”
崔杳点点头,“你家世子呢?”
怀德面露难色,“回表小姐,世子,世子现下不在府中,请姑娘改日再来吧。”
不在?
季承宁今日不必去国子监,他不在府中,难道又是到哪个清净僻远之地,去寻谁了吗?
持正推了怀德一把,斥道:“你好糊涂。世子先前都说了,表小姐不是外客,若表小姐来了不要拿话搪塞,直接请表小姐过去就是了。”
语毕,持正躬了身,“表小姐请随小的来。”
崔杳也不多言,抬步跟上。
永宁侯府不小,经过数次扩建、修整,府内另有多处偏院,别有洞天。
譬如,他们面前的院落。
院落位置极偏,占地不过四间,旁边就是侯府的库房,门皆用黄铜大锁挂上,连看管的下人都无,孤寂又平常。
唯一惹人注目的是,这院子的门不是木门,而是拿整块黑铁浇筑而成,厚重而冷硬,透出了股沉沉的阴气。
更怪异的是,内里还时不时传出“砰砰砰”的声响。
怀德上前,扣动门上凶神恶煞的虎头门环。
“叩叩叩——”
三下。
院内的季承宁不料这时候有人来扰他,心分了一瞬。
修火枪本就是精细活计,失之毫厘差之千里,他只听指下“咔”地一声,铅弹一下卡进了枪膛。
满口银牙遭他咬得嘎吱作响,季承宁怒气冲冲地问:“又来做什么!”
崔杳隔门道:“回世子,民女来还书。”
哦,季承宁不耐烦地心说,崔杳来还——
等等谁来还书!?
季承宁精神瞬间绷紧。
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,大约是为羞辱了崔杳的歉疚。
季承宁扔下铁签,干巴巴地说:“你,你过来罢。”
崔杳轻声道:“是。”
推门而入。
他先看见的是一把黑漆漆的长枪管。
火枪架在桌案上,得益于用枪人爱惜,这把枪被保养得极细致,枪身刚刚上过油,日辉洒落,凝成了片黑金似的冷光。
此刻,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单膝跪地,枪托抵住心口,顶得那块皮肉微微有些下陷,将娇贵的衣料都揉蹭得皱巴巴。
长发被季承宁高高束起,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,蛰得他眼底微微发红。
他不适地眯起眼,却一动不动。
寒冽、凌厉、又杀气腾腾。
远胜掌中凶器。
崔杳掩衣领内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。
他下意识按住了扳指。
然而下一秒二人视线相接,季承宁蓦地笑开了,身上逼人的煞气瞬间烟消云散。
乍见崔杳,他想到先前的所作所为,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
“世子。”
季承宁利落地起身,朝崔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,“表妹。”
小侯爷情态娇憨讨喜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,居然很像——扳指被崔杳攥得更紧,很像他养过的一只小狗。
用力太重,连骨头都被硌得生疼。
名为季承宁的小狗似乎想到他身边来嗅嗅嗅嗅,又因为之前的事情,五分良心发现,五分愧疚,不好意思上前。
崔杳垂眼,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,他将装书的盒子轻轻搁到案上,朝季承宁福身见礼便要离开。
季承宁定睛看清书封,不由得惊道:“表妹为何把书送回来了?”
清乐堂第九卷那么厚一本,崔杳就算生成个十八爪的蜘蛛,半日也抄不完全本。
难道是他找错了书?
季承宁懊恼心道。
在小侯爷尚不足二十载的短短一生里,还从未有他主动低头而对方不给台阶的事情发生。
故而,他全然没想过这是崔杳不愿同他扯上关系的拒绝。
他情态茫然困惑,下颌微微扬起,毫不设防地露出截单弱的颈线。
崔杳垂眼,周全应答道:“多谢世子,只是此物过于贵重,民女无功不受禄。”
但凡长脑子的人都听得出这是托词。
可小侯爷这颗艳丽无俦的人头好像只起装饰作用,他不解地问:“你不喜欢?”
崔杳未期他会如此发问,静默一息。
旋即微微笑道:“非是不喜,而是民女恐污损了书页,还给世子,我方可安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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