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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6 章
真,张居正此时并不懂太子眼中的认真是为何,但是本能察觉出小太子语气中的郑重其事。
他随手一抚长髯,郑重道:“人言滔滔,众口交詈,岂能不畏?人皆有不忍人之心,而众怒之不可犯,众怨之不可任,亦易喻矣。”
你这不是知道的么?!
上苍总是如此的偏爱一个人,张居正长相俊美,年少成名,满腹经纶,大权在握。但上苍又是如此残忍和绝情,让他一腔热忱,满心夙愿,皆付之东流。甚至还要以其身为蓐荐,使人寝处其上,溲溺垢秽之。
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一个神明在侧,冷冷得窥伺着众人,且暗暗将每个人的结局标注得清清寡寡,草蛇灰线、伏脉千里。
“商鞅欲入客舍,却至刑场,车裂而死,他可曾悔?”这话是在问商鞅,也是在问十年后的张居正,你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,可曾后悔?
张居正惊诧异常,历史是为帝王做传书,教导后人如何为君、如何为臣,但是他敏锐地感知到小太子看待历史的角度不平常,这不是从一个君王的角度读史书,而是着脚于底层,以黔首之心,度士大夫之行,这对天生贵种的太子来讲,很不寻常。
“殿下仁厚。殿下可知,史上有此抉择的不止商君?”
“我知法家三杰:慎子重势、申子重术,商鞅重法。”
张居正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意:“臣不知殿下圣学至此了,辄欣仰钦服,不能自己。”例行颂圣环节,张太岳的人情世故用在这种地方真能哄得别人心花怒放。
“先生谬赞了,请先生开诚布公,不必讳言,有些话只有先生能说与我,有些事也只有先生敢教与我。”
对方轻轻阖了阖眼,张居正颖眉秀目、辅靥承权,睁眼时双眼皮的深痕似乎要扫入鬓角中去,他默了一瞬,转而道:“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,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,何也?”
朱翊钧沉默了,他想到张居正的名言:天下之事,不难于立法,而难于法之必行;不难于听言,而难于言之必效。只是这与他想问的相去甚远,他想问的是个人安危,张居正想讲的是天下大势,鸡同鸭讲半天,徒劳无功。
“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,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,此二公当世人杰,岂不知前路崎岖、荆棘载途么?”张居正并不需要小太子回答,反而一字一句、郑重自答,似乎只是想诉说己意却不曾在乎眼前人是否能够听懂。
“天下之患,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。国家当疲玩不振之秋、内忧外患、其势岌岌不可终日。而朝野之间纪纲不肃,法度不行,上下务为姑息,百事悉从委徇。虽申商之术、儒者弗道、然时势所值、激於不得不然、善为国者必不敢因循顾忌、而贻天下以不测之患。法所当加,虽贵近不宥;事有所枉,虽疏贱必申。”【选自《甲辰恩科会试试题及状元刘春霖的对答》】
这道理说得何其轻易,只是一个‘贵近不宥,疏贱必申,’要做到就千难万难,得罪的人海了去了。
“向使商君知其结局,可后悔入秦?”向使你张太岳知其身后事,可后悔辅国?
朱翊钧一递一句,迫得急切,几乎是在逼问。
张居正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道: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以嫌怨有所弗避,劳瘁有所弗辞。忘家殉国,遑恤其他。”【选自《张太岳集》,张居正原话】
春日的阳光斜洒进厅中,眼前的张太岳,尚如耀日一般光辉夺目,朱翊钧眨眨眼,似乎被那融入日头的光晕所震慑,那团光刺入眼睛里,直喇喇得几乎要激起泪光。
张太岳几乎人人称颂、魅力四射的一生在命运的最后十年内急转直下,背负滔滔骂名,虽机阱满前、众镞攒体,仍一意孤行去纾难救国。
悔否?
否!
商君岂能不畏?岂能不知?纵使商君不知,李斯为何不知?王安石、范仲淹又知与不知?那张居正又是否得知身后之事?若是不知,何来句句谶语?
那是,虽千万人吾往矣,虽九死其犹未悔!
史书上一句勇敢任事,豪杰自诩,是何等沉甸甸的分量。
朱翊钧已然明白了,这样的话以后也不必再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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